昨天到达碛口已是傍晚。黄河边上的路就是这样,地图上两个点之间的距离不是很远,但是走起来却是在黄土高原的一道道梁壑间弯来弯去,开车开了一天也没走出多远,人倒是精疲力竭。还好,虽然是假期里,游人很多,但是我们还是找到地方住下了,也吃上了晚饭。
上午我们先去了西湾村,然后又来到李家山。李家山在一个山坳里,要延河边一个山谷里走进来。刚从山路上拐进来,就见一个院门的门楣上写着“耕读传家”四个字。同行的大师就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几个字。我想大师应该是好奇,就轻推了一下门扇,发现门板是从里面栓上的。
“应该是还有人住。”我说。
大师迟疑了一下,可能是想不要打扰人家,又继续拔脚向前走。见我跟了上来,大师说:“你说这是什么样的人家?在这里住了多少年、传了多少代?真是祖上传下来了这样的家训?”
我笑了:“大师,我也总是有这样的疑问。几年前我去丽江,我喜欢在大研古镇里闲逛,就想看看普通人家怎么生活。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有些人家可能是有丧事了,就在大门上贴两个大字‘哀哉’!那种含蓄内敛的感情的表达!那种对汉字极简又纯熟的运用!我当时搞不清这人家是纳西族人家还是流落到此的汉人的人家。但是当时我就是有一种震撼,这里还能被我们看作是中国文化的边缘地带吗?到底哪里才是中华文化的正朔?”。
“至少早先随着战乱、动荡,很多世家应该是逃离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流落到这样的荒野之地,也带来了文化的扩散和传承。反过来,很多原来的文化中心,因为外族入侵、屠杀和蹂躏,一是原有文明消失了,二是新来的文化是粗鄙的。所以你说刚才那样的人家,如果真有这样的家训一直留传下来,我觉得不能按凭表面上的感觉,好像认为这就是一个殷实的中等人家,一方面从事耕作的本份、一方面希望通过读书获取出人头地的机会待有朝一日提升进入更高的社会阶层。我觉得恰恰相反,这样的家族原本是大家族,因为政治上的变故、灾难流落到这里;祖上是读书做官的,当然希望子孙读书以继业、获得东山再起的机会,但是家道衰落、时运不济或者世道凶险,失去了原本殷实的家财,沦落到需要亲自下田耕种以续命。所以,这样的家训其实透露着一种无奈。我看,这个村子原本就是一个大户人家流落至此、再一代一代繁衍出来的。”
“大师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这么一段儿。前一段时间我和我老婆住够了楼房,想我俩儿好歹也算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但是没在城里面住过平房、胡同,好像人生经历不完整。我们就在皇城根儿底下找了两间平房住了一段时间。真是标准的大杂院!一出门出了胡同就能看见北海的白塔、故宫的角楼的那种。但是住进去就发现不对劲,跟电视里面拍的那种北京大杂院的生活完全不是一回事。你看电视你以为大杂院里邻居之间、人和人都挺亲,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人和人都互相盯着、防着,互相像防贼一样;说话也得藏着掖着;但是大杂院那种居住方式——您知道那以前都是标准四合院、后来院子盖满了房子,墙挨着墙、窗户对着窗户,就在门前留一条小小的过道;实际上进个人、有个什么事情邻居又都听得见、看得见,一点儿私密都没有。那叫一个别扭。哪儿有什么几个大爷带着全院的老少坐在大院儿里开居民大会的事儿呀!那纯属扯淡!头俩儿月我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这房子原来都是有主儿的,住在这里的人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这些房子都是抢来的!”大师笑着说。
“是啊!一些是当初部队进城就抢来了。另外一种是文革的时候,往人家原来的房主家‘掺砂子’,逼着人家原来房主让出房子来让‘革命群众’住进去,房子表面上是‘充公’了、变成公家的财产,实际上谁抢到了是谁的。但是往往一座院子被好多革命群众抢了,又不承认私有产权,原来四合院里的院子就成了公共财产,那就一定会再发生“公地悲剧”——新住户又会在院子里抢着盖房子,就变成现在只有一条窄窄的曲里拐弯的过道的大杂院了。所以我一直在想,过去的那些罪恶,你即使不提、哪怕有意识地掩盖,它也总会以某种迂回的方式提醒你罪恶曾经发生、后果依然存在。就像粗鄙的文化、认贼作父的群体心理特征,其实是提示你曾经发生的大屠杀;一个种族刚吃上几口饱饭就糖尿病高发,那种“节俭基因”的存在,其实是提示过去一再发生的大饥荒。”
“其实房子被人抢了、占了,还算好的。还有多少人被杀了、家中女性被充作官妓性奴或者干脆被灭门的。就一个北京城,就因为改朝换代换了几茬人了?满清进城之后的‘北京人’,你都可以想象,都是满族人以及后来移民来的官宦商贾人家的后代,满清入城之前的老北京人,可能不是杀光了就是跑光了,要不就是赶出城、沦落到前门大栅栏八大胡同一带,从原来的富人官家沦落为底层贱民。”
“所以您刚才实际是说这里人的祖上就可能是改朝换代的时候从大城市里逃出来的大户人家甚至王公贵族?”
“祖上有先见之明,就能避免被灭门屠杀的命运,至少还能让自己的血脉延续下去呀!”
回北京的路上,已是深夜。我在开车,坐在旁边的大师在打瞌睡。我决定还是找个话题和大师聊天,以免他的困意传染给我。
“大师,我在想这么个问题,你说要是李自成围了北京城再想跑,也跑不出来了吧?再说这带着一堆细软和一家老小几十上百口子人跑到一个没人的山沟,临时想盖房子,可能也根本盖不起来吧?如果这山沟里那些比较齐整的村落都是以前逃出来的大户人家,这肯定也不是事到临头临时起意吧?那您说那样的人家祖上是怎么有先见之明的?”
“价值观啊!”大师一瞬间完全醒了过来。“你以为几百上千年前的人就没有价值观?什么是价值观?不就是你对这么个社会是好还是坏、对这个社会是不是可持续的判断?尤其是中国人,二三百年一次改朝换代,所以中国人对这个问题都敏感极了。中国人心里都有一本《推背图》。你看看《红楼梦》就知道了。”
“您要说历史的节骨眼儿上这个价值观对于保命和家族延续有意义,不过毕竟这二三百年里大部分时间是那种庸常的、琐碎的岁月,这人还会天天绷紧了一根弦去想这些问题?再说了,上一代觉得想明白了的事情,到下一代可能就不这么认为了;上一代人觉得危机四伏、励精图治,他们的下一代可能恰恰是得过且过、混吃等死,这样的例子也比比皆是啊!”
“你还记得我早年在那个语言学校当校长?”
我说我当然记得。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北京城里好多教中国人英语口语的语言学校。大师那时就在打理东三环一带的一所语言学校,我那时去过几次大师的学校。
“我们不是有很多外教吗?大部分都是男的,都是在国内找不到工作、或者不愿意找工作的,就单身一个人跑中国来了。反正自己母语是英语,值当是每天过来陪人聊天聊两个小时就能挣钱了。你也知道,专门有一类中国女孩子喜欢和外国人上床,好像也不求结婚、出国,更不图钱。这些外国人也往往没钱,这些女孩子还愿意倒贴钱。这样的女孩子太多,我们那儿的男外教好像玩儿都玩儿不过来。你记得我们那里其实没办公室,就是一个小休息室。这群外教有时候也在休息室里交流性战果、性情报,也互相交换性资源、介绍性伴侣。有时候外教都上课的时候,也会有中国女孩子在休息室里等她们的男朋友。我就忍不住好奇呀,就想了解一下她们都什么想法。我就会和她们聊天,有时候就会聊得相当深,比如你父母能接受一个外国、甚至是黑人男朋友这样的问题。我原来一直以为,喜欢找外国男朋友并且不分青红皂白、随便和外国男性上床的女孩子,一定是生活在有一些西化、有一些‘开放’、甚至是比较‘崇洋媚外’的家庭,她们的父母一定是喜欢喝推崇西方。但是聊过许多女孩子之后,我才很震惊地发现,事实正好完全相反——那些女孩子的家庭往往很‘传统’、古板和保守,他们的父母往往极其烦感西方国家和西方文化,按现在的话说她们的父母很可能是mao粉。那些女孩子都说要是父母知道她们和外国男人搞在一起,可能会打死她们。”
“您这个说法让我也很惊讶!”
“我一开始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后来想可能是那种价值观的父母,本质上是他们没有能力用一种平等的、同理心的思维方式去看待其他人、其他国家,对于自己看不明白的东西只能用一种贬斥的态度。这种思维模式影响了这些家庭里出来的女孩子,这些女孩子也没有能力用一种平等的、同理心的思维方式去看待外国人和外国男性,但是她们的不平等是对内的、自我贬低的,见到外国男人、只要他不说中国话,这些女孩子自动就给这些外国男人涂抹光环、加了分,根本不考虑对方的宗教、肤色,也不考虑对方是不是诚实、能不能平等对待自己。相反,那些比较‘国际化’、开明的中国人家庭,能够以平常心看待外国人、外国文化,那样家庭出来的孩子反而不会对外国人大惊小怪、更不会对自己自轻自贱。”
“大师,我觉得您能成为大师,就是始终对人、对人生有一种好奇吧?”
“我其实特别希望有社会学者深入探讨研究一下这个课题,我是没能力了。我估计这些女孩子后来也可能没有能力过一般人的那种“中规中矩”的人生——至少我们那里的男外教回国或者转战其他国家的时候,没有一个带着一个中国老婆离开呀?都是带了一堆性爱视频和性爱照片又孤身一个人走了。我好奇的一点是,那些和许多外国男性有过性经历、特别是习惯一夜性的女性,她们后来还会踏踏实实再找一个中国男性结婚、还能有心思好好养育后代吗?她们万一有了孩子会给孩子再灌输什么?”
“您是说,父母的错误的价值观很可能会影响子女的价值观,虽然他们的价值观很可能完全‘相反’,这种错误很可能导致他们做出错误选择,最后归根结底还是会不利于他们延续自己的基因和家族。”
“在那种历史重大转折的时刻,一个人的价值观直接影响他的选择,也就决定了他的命运。无数人的价值观变迁,决定了一个社会意识形态的变迁,决定了历史转折的时刻人们是否有机会建立一个新的社会。但是,人的价值观的变迁,可能就发生在漫长的庸常社会里;而这种每个人的价值观的变迁,也可能是以一种‘适者生存’的生物学的方式来完成的。”
“迟早中国社会也会是一个普遍主义的、多元化的社会,中国人可能不得不和各种宗教信仰、各种肤色、各种文化的人群生活在一起。但是在那一天来临之前,中国人要先学会和其他种族和文化平等共处,既不妄自尊大也不自我贬低。当然,如果缺乏这样的社会氛围和环境、没有实现价值观的普遍迁移,这个进程可能也会像现在这样就此展开。那么,注定有一些人要付出代价、为那些失败的价值选择提供一个注脚。”
车行至山中。能见到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估计到北京要到后半夜了。
(本文选自本人未完的新书《从横断山脉到喀喇昆仑,从大兴安岭到喜马拉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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