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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藏族人吗?”我问一个服务员。服务员也是我们的向导,陪伴我们在赞斯卡河谷、喀喇昆仑山中徒步。这时的印度平原上小麦已经将要成熟,但是拉达克依然春寒料峭。房间里的暖器还没热起来,我们早早来到餐厅,坐在一起聊天、抱团取暖。向导们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充当服务员,站在我们身旁。

“不是。我是北印度人。”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北印度人”这样一个说法。我怕他误解了我的意思。

“我是说你的民族。”在说民族的时候我用了Nationality这样一个词汇。但这样一个词汇本身就有歧义,我担心还是会有误解。我干脆问:“你的母语是什么?”

“尼泊尔语。”

“你是从尼泊尔过来的吗?”

“我的父母是从尼泊尔过来的,但我是生在这里。”

于是我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

风云看出我的沮丧:“你没有想到这里的人对于印度这个国家有这么强的认同感吧?挺让人失望?”

“就是有一些没想到。我没想到藏传佛教在这里的生存状态还这么好。来之前我都没有意识到这里才是红教最繁盛的地区。我也没想到穆斯林和佛教徒这么多年在这里相安无事。也没有看到大量印度人被人为地移民到这里的迹象。好像没有看到本地人被刻意排挤的迹象。即使来到这里的外来移民,就像几百年来他们的祖先一样,也主要是为了生存自发地来到这里。”

“找不到打仗的借口了?”风云在揶揄我。

这个时候,旅店老板、也就是带头的向导也进了餐厅。我们继续讨论这个话题。我们都知道他是藏族人,信奉红教。我问他:“你们在这里生活,不害怕吗?”

他疑惑地看着我:“我们为什么要害怕?”

“我看街上好像穆斯林很多;而且这里离克什米尔也不是很远……”

“我们和这里的穆斯林几百年来都生活在一起,确实相处得比较好;我们彼此都习惯了。而且这里确实和克什米尔那些地方不一样,那边好像有时候紧张一些。这我也确实说不清楚为什么。”

“还有,你知道,印度认为班公湖东边也都属于印度;但是,两个国家的边境并没有划定,你知道,很多中国人认为,其实拉达克、列城这些地方,也应该属于中国。我们应该夺回去。你们不担心打仗吗?”

老板先是一愣,然后笑了。“我们这里的人也议论过这个问题。你知道,我们并不怕做中国人。但是,你们不会要我们。过去几百、上千年里,我们这里的藏族人、印度人都是可以到冈仁波齐去朝圣的。但是现在你们把所有的口岸都封了,不让我们去。听说印度的总理最近要和你们的领导人见面,就是要谈开放口岸、让印度人去朝圣的问题。我们感觉你们好像很害怕其他地方的人。也有人说,中国和其他国家抢土地,从来都是抢没有人在上面生活的那种土地;如果这块土地上有人生活了,你们就不喜欢了,就不会抢。我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有这么多人生活在这里,还有这么多穆斯林,你们一定不会想要这个地方,对不对?”

老板的一席话把我震住了,竟让我无言以对了。我想了好半天,又问他:“如果可以选择,你们觉得是做印度人好还是做中国人好?”

“我还是愿意做印度人。”老板似乎没太做什么思考。“我听说在中国好像一个人在哪里出生的就只能生活在哪里?在印度我想到哪里就可以到哪里。其他地方的印度人也可以随便到这里来。这样我的机会会多一些,生活也会好一些。”

 

本来我还想解释一些什么,但是我的英语水平允许我问些问题,想阐释太复杂的意思就有些困难。这时候饭也上来了,于是开始吃饭。

“我一直有一个旅行计划。我想把中国周边那些曾经是中国领土、或者历史上有中国人居住、和中国有渊源但现在属于别的国家的土地都看一看,比如缅北、俄罗斯的远东,再比如唐努乌梁海……。拉达克是我第的一站。”我一边吃一边和风云说着。

“第一站就比较失望?”

“那倒没有。如果去了俄罗斯远东,可能才会失望。那里的中国人都被杀光了,原始居民也不知道还剩多少。”

“失去的就是失去了。尤其这个地方,好像什么都没有,没有石油、也没有其他矿产,更没有肥沃的土地,所以不值得打仗。不过那天我们去拉玛玉如的路上,我看到一个村子打土坯、盖房用的红土应该和烧制宜兴紫砂壶用的陶土是同样的东西。我甚至觉得村外有一座山就是紫砂山。不过千万别让国内的人知道,要不紫砂壶的价格该暴跌了。”风云开了个玩笑。

“我从来都认为生命的价值高于任何物质财富。我从来不认为为了物质财富,为了资源和土地就值得牺牲生命,除非关乎生存。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就是对一个国家而言,到底是借以居于其上的那片土地更重要,还是构成这个国家的人民更重要?还有,就是一个国家与她的人民和这片土地是一种什么关系?”

“对呀!你看,在这里也是印度士兵在修路、维持秩序,印度政府也要在这里提供基础设施、教育、医疗这些公共服务,也要保证民族和宗教的和平共处。和边界那边的我们完全一样。我更加觉得,一个现代政府管理一片土地,不仅是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负责,也应该为与这片土地有关、但不见得生活在这片上的人民负有义务。甚至从更广的意义上来说,一群人组成一个国家,他们最终应该是为了全人类的利益来管理和使用这块土地。这可能才是构成一个国家拥有和利用一片土地的最终的合法性来源。这可能比强调历史权利、说某块土地‘自古以来’就如何如何要合理得多;特别是如果像萨里·努赛贝所说,大家本来都是强盗的后代的话。”

别的队友插不进我们这高深莫测的话语,我俩自顾自地聊着。我说:“有一次有一个人为以色列的话题和我争论。他说他去过以色列,现在以色列的城市以前都是阿拉伯人的土地,即使那些以色列宣称的犹太人的古城,你去看看现在也主要是阿拉伯的遗迹和文化遗产,挖不到多少以前以色列或者犹太人的遗物;还说犹太人从阿拉伯人土地上驱赶了多少阿拉伯人,所以现在的以色列不是一个合法的国家,居住在上面的犹太人应该把土地还给阿拉伯人。我当时提了三个问题让他回答。一,说到文化遗产,有多少阿拉伯、穆斯林国家有意愿和能力保护好了那些人类的共同文化遗产的?特别是平等地保护了其他宗教留下的那些文化遗产?而以色列又是怎么做得?二,到现在为止,哪一个穆斯林国家人民享有的自由和平等达到了以色列的阿拉伯裔公民所达到的那种水平?三,历史上、甚至就在几十年前巴格达、亚历山大、大马士革甚至摩洛哥都有很大的犹太人社区,后来那里的犹太人都被赶到哪里去了?”

 

这是在列城的最后一天。我和风云坐在黑美寺的台阶上。其他的几个人还在寺庙的殿堂里看唐卡、佛像。阳光很好。寺院里僧侣们正戴着面具、敲着锣鼓、吹着号角练习舞蹈。

 “去不了班公湖,还是很遗憾!” 风云感叹。

“你说真地会发生战争吗?印度人为什么那么敏感?”

“我看印度人是在认认真真准备打仗。你看咱们过来的时候第一天飞机都没落下来;第二天要不是云层打开了那么一小会儿的窗口,可能还降不下来。可是你看看印度的运输机,几乎隔半个小时一个起降,根本不受任何影响。美国人不是说吗,像打仗一样训练,像训练一样打仗。可是像打仗一样训练,就意味着死人、掉飞机。总是说印度军机摔了,现在知道什么原因了。”

“所以难怪有人说印度是真正的大英帝国的继承者。印度还是一个帝国主义国家。”

“可能一直就存在两种帝国主义。一种就是对土地比较贪婪的那种帝国主义,以前的俄国、苏联是那样一种帝国主义,掠浮财,连人家机器、设备之类的都能搬走。对地上的人呢,比较排斥,最好不要。不过也有俄罗斯学者为沙俄辩护过,说沙俄地方大了去了,不缺地,沙皇需要人口生产粮食、创造税收。也许是吧!当初只能怪华人运气不好,没有承蒙沙皇的仁慈和雨露。但是俄罗斯那种民族主义好像终究是排他的,其他民族终究是异质的。所以你看沙俄、苏联就像是打蟒蛇,它要不停地吞食猎物,直到吞到什么消化不了的东西,就彻底坏了胃口,然后再全数吐出来。所以你看历史上只要俄国扩张到一定的规模,俄罗斯人口比例低于某一个水平,这个帝国就要经历一回解体。而另外一种帝国主义就是像大英帝国这样的,虽然控制土地,但他们不排斥土地上的人,他们需要这些人口作为劳动力和顾客,他们通过把更多的人口导入他们主导的市场和规则中来促进商业和贸易来使帝国更强大。这也让他们的帝国看上去像是一种合理的安排。说实在的,印度有一点那种感觉。”

“你这样一说让我想起了一个老生常谈,说许多老牌的帝国主义国家之所以发达的原因是曾经有一笔‘殖民红利’,利用当初压榨和剥削殖民地完成了某种‘原始积累’,而后来殖民地国家都独立了、民族自决了,后发国家没有这笔‘殖民红利’,所以发展速度慢。我一直比较怀疑。我印象里好像有研究说英国之所以放弃北美殖民地,一个最重要原因可能就是从那里获得的税收不足以支持她控制和保护殖民地的开支。维持殖民地从经济上是不合算的。我估计印度的独立也一定有这方面的原因。当然,大英帝国拥有殖民地、促进了商业和贸易、在帝国内部形成了共同市场,一定会增加财富。但是就像后来看到的,如果积聚了财富的那些个人和企业选择留在殖民地而不是把财富转移回本土,就像香港和新加坡,可能很难说是宗主国掠夺了殖民地。当然也有一些例子支持这个观点,比如日本利用甲午战争的胜利很敲了中国一笔,据说为它的工业化奠定了基础;占领台湾又让日本掠夺了很多资源。但是相反的例子也有。有研究说,当初西班牙人在新大陆上建立殖民地,掠夺回来很多黄金;西班牙人钱多了,西班牙的物价和人力成本也上去了,结果是西班牙从农产品到手工业品的价格都高于欧洲其他国家,最后的结果是西班牙的农业和工商业都衰落了,最终积聚的黄金也通过贸易流散到其他国家,西班牙彻底衰落成一个二流国家。”我顺着风云的思路说了下去。

“那你对和印度这样一个国家的冲突乐观吗?”

“我判断一个国家是不是准备好了打仗、是不是有能力打仗就看一个标准,就是这个国家的民众有没有为打败仗做好心理和物质上的准备。如果有机会能看到一个国家的电视和报纸面对战争的反应,如果全是兴高采烈预言要打败敌人的,那这个国家就没做好准备,就很可能被挫败,而且一旦被挫败、自己内部就会发生不可想象的事情。我似乎觉得印度好像打过败仗、也有打败仗的心理准备。”我没有直接回答风云的问题。“这个国家按照某些人的标准,一直处于混乱和挫败中。有一种说法——我无法证实,说是1962年那场战争之前印度到处都要自治权,搞不好就要像印巴分治一样继续分裂下去。但是一场挫败倒反而使国家形成了共识,形成了一种新的民族主义,分裂的风险烟消云散了。对于这样一个习惯了失败的国家,不管是种姓制度下的不平等、经济上的贫富分化还是宗教冲突或者对外干涉的失败,因为民主制度的存在,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都长期存在但是又都不会让这个社会伤筋动骨。而且她好像还能够吸纳更多的东西!我确实不知道你能把这样一个对手怎么样?”

“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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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鸿鸣

邹鸿鸣

59篇文章 3年前更新

现就职于某金融机构;以公司治理和资本市场为主要研究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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