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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是一点儿困意都没有。除了车的灯光所到之处,一片漆黑。只有远处依稀能看到一点儿山的轮廓。而我还在诧异,我以前想象的冰山达坂应该是冰柱林立,没想到上了达坂之后竟然是一码平川。如果不是路边路牌的提醒,可能都不会注意到。倒并不是刻意让自己保持清醒。无法入眠,这也是一种高原反应吧。妻则蜷缩在背后卧铺的一角打着盹儿;另一个司机则倒在卧铺上睡着。

早晨还在狮泉河的街头徘徊,伴着一阵阵轻微的头痛,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真正踏上归程,也不敢确定下一站会到哪里。此次阿里之行原没有打算走新藏线。由于这个假期有限,原打算到了狮泉河飞回拉萨、再飞回北京。但是根本订不到飞拉萨的机票。在这样一个旅游的季节,特别是今年拉萨有活动,甚至是十日之内从拉萨飞任何一个内地城市的机票也都没有了。而我们假期马上结束了,必须要在这个周末赶回北京。于是临时决定走新藏线到叶城、喀什,再飞乌鲁木齐、北京。可是在狮泉河也找不到这一两天往新疆拉活儿的越野车,还不要说价格问题。好在有狮泉河这里的朋友帮忙,正巧有油罐车为他们这里的项目送了油料之后要空车返回新疆,朋友让司机拉我们一程。司机答应了。于是中午就坐上了这辆东风天龙油罐车。说实话,大油罐车比越野车舒适、平稳多了,驾驶室后排还带卧铺。关键是两位司机换着开车,不用在恐慌的新藏线上下车过夜。不用在木板房里熬过两三个痛苦夜晚,极大地提高了旅程的舒适指数。似乎是只要走出来,总有意外的收获。

下午过了班公错,傍晚出了西藏境、进入新疆境;快入夜时连闻名遐迩的冰山达坂也在不知不觉中一跃而过了。虽然在路上有手机信号的地方收到朋友的短信,说阿克苏又发生爆炸了,提醒我们注意安全;但一想到又要到喀什了,心里还是按捺不住阵阵兴奋。

午夜,车子可能是到达大红柳滩一带,前面有几辆车将“路”挡住了——所谓路,也就是河滩上车辆走得多一些、石头压得相对致密一些的地方。我们的司机不论是用车灯晃、还是鸣笛,就是没有任何反应。司机决定下车去观察一下。我决定也陪他去。心照不宣,大家最担心的就是前面车里的司机身体出状况,万一倒在驾驶室里……我们的司机拿着手电筒,而我戴着头灯。还好,爬上两个车的驾驶楼,都没见到人。估计只是某辆车出了问题,司机只是把车扔在了路上。我们又在河滩上侦察了一番,倒车、重新选了一条“路”。不知为什么,以往在高原的夜晚,常常是满天繁星、密密麻麻的让人晕眩,让人有离天很近的错觉。但这晚的感觉就像北方农村一个普通冬日的夜晚。若不是呼吸困难,也忘了是在海拔四千米的高原上。

 

回到车上,可能我和司机都觉得保持比较清醒的状态比较好,于是都主动找话题聊天。很快就说到那个被问了无数遍的老话题:你们这些人花那么多钱、受那么多罪、冒那么大风险,跑到这里来干吗?想到到达叶城还有十几个小时的路程呢,我觉得这回我可以好好捋捋思路,全面地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我就说,可能是虚荣心吧。你看,如果我不来,万一办公室里、身边的人说,他们都来过西藏、到过阿里,而我没来过,那不会显得我很傻、生活得太无聊了?见司机没有什么反应,我又说一年中能有这么一两次外出、到一个和你平日生活完全不同的环境中,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对心灵是一种抚慰,对人生是一种升华;让自己摆脱日常生活的琐碎折磨,能够更好地活下去。司机想了想,说了句:“这些我都明白。但是你要是出了事儿,你家里人怎么办?其他人还不是要救你?”。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这种活动有风险、有代价,这种风险和代价对他人、对集体、对社会有什么意义?就比如这里吧,一百年前,可能还没有汉人到过这里呢。无论是藏族人、还是其他少数民族,对这里也没有太多的文字描述。其实中国人整体上对于这里是什么样子、有些什么,基本是茫然无知的。那时西方人、俄国人、日本人那时比我们现在的条件差多了,他们就这样冒着严寒酷暑、高原反应、疾病和危险在我们的土地上探险。现在我们国家土地上很多著名的地质发现和动植物都还是以外国人的名字命名的。好多关于地形地貌变化、居民状况的描述,还是要参考当初西方探险家的记载。”

我继续说到:“你知道吗,西方人掌握了航海术之后,就开始了他们的地理大发现。可以说,在中国境内的探险,其实已经是西方人地理大发现的尾声了。而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中国人自己倒是没有留下什么印迹。这是一个民族的耻辱。你想,中国人总是将祖国比作母亲、将土地比作女人。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假若你连你的女人身上啥样儿都不知道,而别的男人倒很清楚,你怎么敢说这个女人是你的?”

“可是这些事情国家可以做啊!”司机这回想了想。

看来这个问题必须展开讨论了。“我记得原来上学的时候学历史——郑和下西洋,我一直就有一个疑问,郑和是一个太监,他怎么就会造那么大的船?他怎么知道往那个方向去航行,多少天之后就能有那些岛、那些国家?他还知道事先给人家带着礼物?我想了很多年后我才想明白,其实早在郑和下西洋之前几百年,中国渔民和移民应该早就到达过那些地方,早就有记载了。中国工匠也早就能造出那么大的船、早就能走很远了。在国家做些事情之前,应该是老百姓已经有能力做这些事情了,国家才会去做的。”

我故意问司机:“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怎么证明现在咱们经过的这些地方都是咱们中国人的?”

司机很快地回答:“有咱们的军队守着呢!”

“可是,你看,咱们一路走来,山谷里有咱们的军队守着。那些山尖上没有咱们的军队守着,你怎么证明这些山也是属于中国人的?而且,你的军队驻扎在那里,也不能证明这片土地就是你的领土呀。”

司机侧头看了我一眼,表示不解。

“你想,除了咱们这样的国家,哪个大的国家会把军队只驻扎在自己的领土上,还美不提溜儿地把自己国家划成一个个军区,军车满大街跑?日本人、老毛子,还有八国联军,都在中国领土上驻扎过,有些还驻扎过几十年。可谁也不能说中国的土地就是他们的吧。当初郑和也是带着军队到过菲律宾、马来西亚,甚至到过阿拉伯、非洲,你也没法说那里就是中国领土。印度人一直说咱们现在走的地方都是他们的,反过来在南边,他们还占了咱们一大片土地,比咱们现在占得这片土地要大得多。他们再派多少兵在那里,咱也不能承认那是他们的领土吧?”

司机开始点头称是。

“我还问你,你愿意让你儿子到这里来当兵、守着兵站吗?”

司机憨厚地笑了:“肯定不愿意!我吃这么多苦、这么危险跑新藏线,不就是为了让他日子过好点儿,不用吃这种苦、平平安安的吗!”

“其实现在中国人每家就一个儿子,已经很难和别人打仗了。就是你想打,中国和周边每个国家都有领土纠纷,好多国家都占着咱的领土,你打一两个国家可能还能打回来一些,你要和所有这些国家都拼了,把咱们的儿子、孙子都拼完了,你也不可能把这些领土都弄回来吧。还不要说别的国家都可以随便生儿子。再说了,中国人把儿子、孙子都拼没了,要这么多领土还有什么用呢?”

可以感到,司机心情已经沉重起来了。“那你说,不打仗,咱们怎么能把咱们的领土夺回来?”

“早晚有一天,咱们打不起仗,别的国家也打不起仗,他们也迟早不愿意去拼儿子了。那个时候大家至少得先找个‘理儿’、找证据来证明自己的主张吧。那最好的证据当然是地理的原因吧。比如那个岛离我更近,那就应该是我的吧。再比如这块土地对我们的生活更重要,我们的先人和我们自己一直就在这里活动,无论是因为生计,还是因为想求神拜佛、修行,都是理由吧。”

“这样倒是好。可是会有那么一天吗?”

“那就是中国为什么要崛起呀!咱们国家为什么在领土问题上那么被动呀?不就是因为现在的国际秩序都是帝国主义国家、强盗制订的。强盗制订的规则当然要维护强盗的利益,所以国际法就规定谁先‘占’了就是谁的,谁以前拳头硬,谁就占便宜。咱们现在要去拼拳头,一是现在拼拳头代价太大,二是现在的世界越来越不承认强盗逻辑,哪怕强盗国家也更愿意讲理而不是拼拳头,你一动拳头,所谓的‘理儿’可能就让人家占了。所以,什么是中国崛起?不是中国人简单地夺回几个岛、多抢回来一点儿土地就算中国崛起了,那样反而是证明当初那些国家侵略我们是正确的事情了。中国崛起就是中国要把现在这个世界的‘理儿’彻底翻过来。将来这个世界的‘理儿’应该更多地帮弱国、小国争取利益。相反,过去靠武力、靠军队抢来的东西,都不能作数!”

 

早晨车到三十里营房。没想到这么高的山谷里还有这么一排小食店、饭铺和客栈,能吃上热腾腾的早饭。我们吃饭的那家饭铺里多是早起准备赶路的人。狭窄的板房过道两侧,墙壁上写满了留言和签名。女主人家的女儿非常活泼,让我们一定要签下自己的名字,说所有路过休息的人都要留下签名,这是规矩。我们当然欣然从命。

 

(本文选自本人未完的新书《从横断山脉到喀喇昆仑,从大兴安岭到喜马拉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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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鸿鸣

邹鸿鸣

59篇文章 3年前更新

现就职于某金融机构;以公司治理和资本市场为主要研究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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